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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荒村屍女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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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杖一下下地落在她的後背,她慘叫,哭嚎,可那周麻子非但沒有半點同情心,反而嫌她太過吵鬧,上前捂她的嘴。

她越掙紮,周老二就打得越狠。

“嫁進我周村胳膊肘還敢往外拐,老子就來教教你什麽是規矩,你要怪就怪你那不長眼的爹娘給你說了這門親事吧!”周老二咧開嘴,猙獰的五官裏透著股殘忍的快意,“看我不打死你!”

就算是壯年男子也禁不住這般毒打,遑論這瘦弱孕婦了。

周容氏很快就被打得奄奄一息。

見她不像是還有力氣吵鬧,捂著她嘴巴的周麻子就松開手。

沒了人支撐,她當即倒在冰冷骯臟的地面上。

她的後背血肉模糊,身下也有黏稠溫熱的液體滲透襦裙慢慢地流出來。

“孩子。”約莫是感受到那個已成型的胎兒正在離自己遠去,她無助而驚慌地揮舞起手臂,“我的……孩子。”

穆離鴉冷冷地盯著那個把他帶來此處的紅衣邪影。

“你就要讓我看這個嗎?”

紅衣邪影沒有應答。

她一步步朝地上的周容氏走去。

不止是她,還有數不清的紅衣邪影,她們從各個角落飄了出來

那些猙獰的紅衣女鬼活活鉆進了她的肚腹之中,一個接一個的,代替那個已經死去的胎兒,來到了母親的腹中。

等到她肚子鼓脹得如同將要臨盆,周容氏忽地微笑起來。

“孩子。”

她非但沒有難受,反而雙眼迷離,神情介於滿足與偏執之間。

“我的孩子,你們回來找我了。”她艱難地擡起手撫摸自己的肚子,“我……我一定會把你們生下來。”

“一定會的。”

天黑得可怖,雲潮翻湧,滾滾驚雷貼著人的耳朵邊砸下來。

周容氏捧著那飽滿得像是要裂開一般的肚子,面上掛著慈愛的笑容,一下下地撫摸著自己隆起的腹部。

如果她沒有渾身是血地蜷縮在地上,或許這般場景還能與溫馨美好沾點邊。

“我一定要把你們生下來。”她閉上眼,興許是傷得太重的緣故,聲音逐漸地小了,“和夫君一起,好好地把你們撫養長大,再給你們說個好人家。”

她哼唱起一段沒頭沒尾的調子,就像是哄著自己不聽話的孩子睡覺那般。

蹲下來檢查她有沒有斷氣的周麻子正好聽到這一段,眉頭狠狠地擰到了一起。

“你說什麽?餵,我問你話呢,不想死的話就給我……”

周容氏沒有搭理他,他咽了口唾沫,扣住她的肩膀將她翻了過來。

那大得不正常的肚子徹底暴露在視野之中。

意識到這一點,他站起來,倒退兩步,“老二,她的肚子……”他是真的感到害怕了,扯著周老二的衣袖要他也來看,看是不是自己出現了幻覺,“我記得之前沒有這麽大的。”

“鬼叫什麽。”周老二不甚耐煩地打開他的手,敷衍道,“讓我來看看……”他語塞,面色凝重起來,“……你沒看錯,是真的變大了。”

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她的肚子就脹大了一整圈,只有瞎子和死人才看不出變化。

她根本註意不到這些瑣事,只是咯咯地笑著,和那個尚未出世的嬰孩說些母子間的體己話,模樣要多瘆人就有多瘆人。

“老二,這要怎麽辦?不會是鬧……鬧……了吧。”

周麻子嚇得兩條腿直哆嗦,根本不敢把那個字說出口。

這祠堂夜裏鬧鬼的傳聞已無人不知,可他想不到的是,白天裏也會出事。

他口中念念有詞,求周家列祖列宗保佑,渾然不記得,眼前這女人也算是周家人。

“瞧你這點出息。”周老二鼻子哼了聲,對他這副軟腳蝦模樣極為瞧不上眼,“裝神弄鬼,看我來收拾她。”

他提起地上的棍子,掄圓了照著她的肚子就是一下。

“臭娘們,”他喘了口氣,聲音裏邊藏著點自己都不知道的畏懼,“你以為變成鬼就能害老子了嗎?告訴你,做夢!”

棍子落在那高高聳起的腹部,發出的聲音不像是打在人的皮肉上,倒像是一塊鐵疙瘩。

周老二手臂震得發麻,緩了老半天才緩過勁來。他楞了半晌,換了只手繼續打,邊打邊叫罵,“死了以後求求閻王,讓你下輩子投個好胎,不要再招惹不該惹的人了。”

一下兩下,他也不記得自己打了多少下,手上傳來的觸感都是粘稠的。

他機械地重覆著舉起落下的動作,渾然不知血花高高濺起,當中有一朵落在他的臉上,留下長長的一條痕跡,從左到右,正好將他的臉一分為二。

等他被看不過眼的周麻子拉開,地上的那攤東西已很難再看出個人形了。

都不需要去探鼻息,他們二人都心知肚明,這周容氏是鐵定活不成了。

“接下來的事情就不用我教你了吧。”周老二臉頰通紅,說話都帶喘,“鬧鬼,我讓她鬧。帶出去,讓她男人好好料理後事,順便警告他嘴巴嚴點,不然這就是他的下場。”

周麻子神情糾結,顯然是不想觸碰面前這具碎肉橫飛的屍體,但迫於周老二淫威,他不得不蹲下身。

就在此刻,一聲嘹亮的嬰孩啼哭貫穿天地,將他釘死在原地。

……

至始至終穆離鴉都站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

呼嘯的狂風吹起他的衣角,他袖子裏的那東西一刻不停地震顫。

纏著的布條松開了一些,他閉上眼,“還不到用您的時候。”他語氣十分恭敬,還透著點不易察覺的親昵,“這麽點小事,有阿止就夠了。”

在目睹了所有的東西以後,他心中已有了個猜測。

如果真的是這樣的話,那麽……倏地有什麽東西落在他眼前的石磚上,留下一點深色痕跡。

是雨。打了這麽久的雷,滂沱大雨終於落了下來。

他仰起頭,天與地被這大雨聯結到一處,幾乎什麽都難以看清。

雷雨交加,本應是無比嘈雜的事情,直到他聽見了那一聲嬰孩的啼哭。他猛地展開眼,望向周容氏屍身的方向,如果他沒有記錯的話,懷了鬼胎的周容氏並未在此處分娩,而是靈堂中借了自己之手。閉眼獅子,引氣聚陰局,紅衣邪影……在這詭異祠堂之中見到的所有的東西都被一條看不見的線串連到了一起。

那看不見的嬰孩還在啼哭,卻因為無人應答的緣故,緩緩變得陰森起來。

如果他在這裏動了手,那薛止怎麽辦?

他半點都不在意周宏安等人的生死,這群人惡貫滿盈死不足惜,又有什麽好在意的?

除了薛止。

“阿止!”

在這樣暴戾的雨中,若是想要將聲音傳遞到另一個人那裏,就必須竭盡全力地大喊。

薛止不在這裏,至少是不在他的身邊。

來的一路上他不止一次看到那劍刻的“止”字,卻從未見過薛止的身影。

他究竟去了哪裏,又有沒有事?數不清的疑問糾纏在他的心中。

“阿止!”

仍舊沒有回應。

穆離鴉深吸一口氣,穩定下心神。

機會稍縱即逝,若是此時不動手就真的遲了。

“我……”他想起自己片刻前說過的話,有些無可奈何地彎了彎唇角,“我食言了,阿止不在這裏。”

他正解開那一圈圈纏著的白布就被人扣住了肩膀。

“是我。”熟悉的嗓音令他當即回過頭。

不是薛止又是誰?

薛止搖了搖頭,像是在說“不可”。

“我差一點就這麽做了。”

他松了口氣,將那東西再度收回到袖中。

透過解了一半的布條,隱約能看出來是把鑲金嵌玉的短劍。

“我聽到你喊我了。”

沒有紅衣邪影帶路,薛止應該是走了不少彎路,如果不是聽到自己喊他,可能又要錯過了去。

“是這樣,如果還有下次,我會早點喊你的。”

薛止面色蒼白,透著股濃重的病態,可眼神是冷硬的,就像一把無堅不摧的利刃。

“有什麽事嗎?”等到面對穆離鴉時,他整個人霎時柔和下來,就如找見了合適的劍鞘一般。

他這個人攏共只有三分溫情,全都給了眼前這個人。

穆離鴉知道當下不是說話的好時候,“拔劍,動手。”時間緊迫,他只說了這麽一句話。

薛止點頭,顯然也聽到了這鬼氣森森的嬰孩啼哭,“我知道了。”說完他又變回了那個銳利的兇神,帶著周身的煞氣。

那柄通體漆黑的劍就在這電光石火的瞬間裏出了鞘,被他牢牢握在手中。

穆離鴉被他護在身後,望著他筆直的背影,什麽都沒有再說。

他知道他們現在身在何處了。

如果他沒有猜錯的話,他們此刻正在周容氏產下的那個“胎兒”體內。

周容氏產下了的嬰孩是“真相”,是在這過去的十多年間,發生在周村中所有事件的真相。

狐貍老道設下這引氣聚陰局,在這原本風水極好的周氏宗祠內聚集陰氣與汙穢之物,使得慘死的女子們變為邪影作祟。

她們等了這麽多年,終於等到了一個懷胎的周容氏。

只有作為“胎兒”被母親誕下,她們才能夠向作為闖入者的自己訴說生前遭遇的痛苦與冤屈。

風雨晦暝,薛止渾身淋得透濕,模樣狼狽無比,整張臉只有一雙寒星一樣的眸子是分明的。

他握著劍,朝著虛空之中某個方向劈了下去。

這不算多麽驚才絕艷的一劍,也沒有什麽花哨招式,只是無比簡單地兜頭劈下,卻劈得天地都跟著震顫不已,久久不能平靜。

劍如碰到了粘稠的泥沼,停滯在半空,他眉頭皺起,瞳孔中透出層層兇煞的血色微光。

這層不祥的血色同樣浮現在了劍刃之上,如燃起了一層稀薄的火焰。

薛止手背浮起青筋,劍鋒半點不晃,仍舊穩穩地向下拉。

一個人花了這麽大力氣卻劈了個空,這場景看似可笑,但穆離鴉看得分明,落在地上的雨水裏摻著一絲絲血色,像是有什麽看不見的東西受傷了正在流血。

與此同時,哭聲慢慢地小了下去,像是哭得太久了累了,依偎著母親的懷抱睡去。

淡淡的腥氣縈繞在鼻息之間。

胎兒脫離母體,這才是真正的分娩。

死人是不會生孩子的,就算要生也不會是真正的胎兒。

薛止這極其霸道的一劍斬斷了“胎兒”與母體之間的臍帶,失去了母體供給的“胎兒”出生之日就是死亡之時。

下著雷雨的天空之中陡然出現一道裂口,蠟油濃烈的氣味、死人身上的屍臭、許多人說話的聲音還有滾燙的煙霧一點點流瀉進來。

看起來他們應該還是在昨夜的靈堂之中,只是各自被卷入幻境,除了他和薛止能找到另一個人外,彼此間互不知曉。

“差不多了。”薛止收劍,半合上眼睛,遮住其中惡鬼一般的血色。

的確是差不多了,雨逐漸停止,不止是鋪天蓋地的雷雨,所有的景象都在一點點崩塌。

“我知道那東西在哪了。”

穆離鴉低聲說,也不知道薛止有沒有在聽,只是以幾乎要將他的腕骨捏碎的力道握著他的手。

像生怕再被什麽東西分開似的。

經歷了分娩以後,那個“胎兒”便迅速衰敗,遠景如浸了水的大團墨跡,一點點化開直至消弭。

穆離鴉任憑薛止拉著他的手腕往前走去。

若這世間還有一個人不會害他,那一定會是薛止了。

凡人用肉眼視物,極易受妖魔鬼怪蒙騙,但心目就不同了。穆家祖輩曾與大妖通婚,傳到穆離鴉這一代雖不再有攪得天翻地覆的本事,但應付這奄奄一息、離消亡只有一步之遙的“胎兒”實在是綽綽有餘。他閉上眼用心目感受四周,這一次沒再遭遇鬼打墻等事,沿途的廊廡都像是紙上的畫一般,看上去沒有半分實感,取而代之的是和那時極其相似的場景:陰氣從罅隙裏湧入,到處都是朦朦的灰,烏泱泱的一大片,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直到某一步踏出去,他的腦袋像被鈍器砸了下,嗡地響了一聲。

前方的薛止身形也是一頓,待到他們再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便是沖天的火光與滾滾濃煙。

靈堂著火了,看起來燒了有一陣子,火舌順著麻布喪幡迅速地往上躥,很快就蔓延到紅漆雲紋的扶脊木上,使得整棟屋子化為火海。

他和薛止站在靈堂的正中央,不遠處的地上躺著兩個人,一個腫眼泡一個滿臉麻子,正是周老二和周麻子。

“被纏住了。”

穆離鴉看得分明,先前還如無頭蒼蠅的陰氣正源源不絕地往他二人體內鉆,而他二人像是失了魂,眼神迷離,口角垂涎,又是哭又是笑,模樣瘋癲癡傻。

血跡已徹底長進了他們裸露出來的每一寸皮肉,怎麽蹭都蹭不掉,用手去摳反而會陷得更深。周麻子翻來覆去地說自己好痛,而在他一臂之遙的地方,周老二一會嚷嚷嫂嫂莫跑,一會嘿嘿嘿地淫笑,要人看了直皺眉。

薛止面露厭惡,穆離鴉搖搖頭,“沒救了。”

他會來到這山中荒村,從來都只有一個目的,而這目的絕非是幫助周村人脫困。

幫助棺中屍女分娩不過順手之勞,他至始至終都沒有允諾過降妖除魔,更沒有說過要救周家人性命。冤有頭債有主,這周村中人自己造下了層層的孽因,今日就該吞此苦果,是任何人都不能代替外頭的邪物使其獲得寬宥的。

幹燥的木頭極其易燃,頭頂那根大梁燒得嗶嗶剝剝地響,隨時都有坍塌的危險。

薛止連看他們一眼都嫌臟,拉著穆離鴉就要離去。

“等等。”穆離鴉扯回手臂,“還有個人。”

薛止沈沈地盯著他,不知是不是火光太盛的緣故,他的眼珠上凝著一層血色,就像十八重地獄裏出來的惡鬼,尋常人連和他對視都需要鼓足勇氣,更不要提交談了。

不過這些人之中絕不包括穆離鴉。

“抱歉,阿止。

“……隨你。”薛止喉嚨聳動了一下,啞著嗓子說。

像是害怕自己的表情太過僵硬,他彎了彎唇角,這應該是笑的表情被他得極其僵硬,就像生來便不知道要如何討人喜歡一般。

“我很快就回來,如果火勢太大你就自己先走。”

“我就在這等你。”

穆離鴉說得沒錯,除了他們還有一個人。那個人只是怯懦軟弱了一些,應該還罪不至死。

周仁癱在棺材邊上不省人事,沒像那兩個人一樣被看不見的邪物魘住。

“我要帶這個男人走,你有沒有意見?”穆離鴉向棺中周容氏的屍身發問。

女屍靜默不語。約莫一炷香的功夫,她高高聳起的腹部塌了下去,血一般的紅衣也褪去了幾分顏色,變得黯淡無光。

既然沒有東西作怪那就是默許了。穆離鴉蹲下身,先是探了周仁脈搏,隨後翻開他眼皮看了看,發現他只是單純地昏了過去。

若是平時他就放任不管了,可眼下火勢沖天,他必須趁早弄醒這男人。

“醒醒,現在可不是睡覺的時間。”他也沒跟周仁客氣,直接掐住周仁人中,“快醒醒。”

“阿……阿清。”周仁吃痛,夢囈了兩句。

穆離鴉嘆了口氣,手上加重了力道。

這次周仁終於意識到狀況不對,慢悠悠地睜開眼皮子。

“看清楚,我可不是你的阿清。”

看他醒了,穆離鴉收回手,“不想被燒死的話就快些起來,我家阿止在外頭都要等得不耐煩了。”

這周仁剛醒,聽到穆離鴉說話也還暈暈乎乎的,直到被火光晃得打了個激靈才算是徹底醒了。

“走,走水了?!”因為太過訝異,他嗓子都破了音。

“是,走水了。能勞駕您別磨蹭,快些起來了嗎?”

看清楚當前局勢,知曉對方是專程來找自己的,周仁臉上一燙,“我……我知道了。”

興許是暈的姿勢不對,他腳全麻了,動一下都針刺一樣的痛,半天都站不起來,最後穆離鴉看不過眼把他拽起來的。

周仁站起來,活動了下,想著這人怎麽力氣這般大,正好就對上棺中周容氏遺體,腳下頓時像生了根,怎麽都走不動。

“怎麽了?”穆離鴉也看向那具詭譎女屍,“她已經是邪物了,最好的結局就是燒成灰什麽也不剩。”

“她……”周仁看起來有許多話要問,“我聽到了孩子的哭聲。”最終他只說了這樣一句。

“他們都死了。”穆離鴉打斷了他不切實際的幻想,“生下來的究竟是個什麽東西你不會想知道的。”

“可是,”周仁張了張嘴,“可是那也是我的孩子。”從他妻子的腹中生出來的就是他孩子,不會有錯。

穆離鴉沒想到這懦弱庸碌的男人能夠說出這樣的話,面上調侃的笑容淡了幾分,“那就走吧。”

看周仁還想反駁,他又補上一句,“她最後還是不舍得恨你。”不然你也不可能這樣好好地站在這裏。

周仁最後回頭看了那樣深的一眼。

“是我對不住你,如果下輩子還能做夫妻……算了,希望你下輩子投個好胎,嫁個比我更有擔當的好男人。”

他跟著穆離鴉沒走出兩步就看到不遠處的薛止,囁嚅道,“對不住,久等了。”若不是回頭找自己,這兩人應該早就離開了這片火海。

“剛才你做了個美夢?”

冷不丁聽到穆離鴉這樣問,周仁險些沒反應過來。

“嗯,差不多吧。”周仁含糊地應下,沒有具體說是怎樣一個夢,“怎麽突然說這個?”

“你在笑。”

“是,是嗎?”周仁摸摸嘴角,“……是個很好的夢了。”

穆離鴉拍了拍薛止的手臂,薛止周身的戾氣稍微散了些,“這火不對勁。”

尋常大火就算燒得再快也不可能這麽點功夫就燒得房梁都要掉下來。

薛止當然也註意到了,不過沒有說破究竟是什麽在作祟。

“燒了也好。”

“我也這麽想。”

這祠堂詭異得很,就算沒有這麽一出也留不得,不如一把火燒個幹凈。

“不想死就跟上。”

薛止最後這句話是同周仁說的。

周仁腿麻好了大半,趕忙跟緊了他們二人背影,半步都不敢放松。

途中他被什麽東西絆了一下,擡腳一看是周老二的胳膊。

周老二還是那副渾渾噩噩的鬼樣子,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胡話,“臭娘們,想……想變鬼……嚇我,不,不可能的。”他本就長得醜陋,這一笑更是猙獰。

周仁盯著他,怎麽都想不到自己恨不得扒皮抽筋的仇人居然淪落到這步田地。

“怎麽,你要救他們?”穆離鴉察轉過頭,似笑非笑地說,“他們被邪物纏上了,就算救出去也活不長,你最好想清楚。”

只要周仁敢插手這群人的事,紅衣邪影定然會連他一起報覆。

周仁有些厭煩地踢了周老二一腳,“只是覺得這樣死便宜他們了。”

“確實。”

草菅人命,為非作歹十多年,只換來這麽個瘋癲下場的確令人忿忿不平。

忽地,周仁眼神亮起來,“高人,你說他們現在這樣是遭了天譴吧?這樣的話,他們死後應該會下十八層地獄對不對?”

“應該會,如果天道有眼的話。”

因為走在後頭,周仁並未看見提及“天道”時穆離鴉那飽含苦澀的神情。

他們離開這即將坍塌的靈堂,外頭同來的其他人也倒在地上,模樣和周老二他們大同小異,都是被拖入那鬼胎腹中脫不得身。

“天亮了。”

雖說天亮了可仍舊沒好到哪裏去,沖天的陰氣遮蔽住初生的朝日,整座祠堂陰冷得如同浸在冰水裏。

有濃厚的陰氣作屏障,到處都是游蕩的紅衣邪影,周仁嚇得戰戰兢兢,生怕她們撲上來將自己撕碎。

“你又沒有招惹她們,害怕做什麽?”

穆離鴉引著他往外走,“她們忙著報仇都來不及。”

“是,是這樣子嗎?”

周仁半信半疑,壯著膽子往旁邊看,正好遇見一位紅衣邪影挾著腥風走來,差點沒嚇得再度尿褲子。

不過看那紅衣邪影看都沒看他一眼,沖著靈堂就去了,他膽子大了點,“好像是真的。”

前面是岔路口,左邊通往正門,右邊則是後院,穆離鴉看了薛止一眼,轉而和周仁說起話。

“看樣子這村裏你也不能待了,你今後有何打算嗎?”

“走一步算一步。”

周仁說得含糊,說沒準打算過幾年再去考功名,如果考上了也算光宗耀祖。

“唉,過了這裏就能出去了,二位高人有何……”他註意到那二人並未打算跟上。

“你自己出去吧。”穆離鴉指著大門的方向,半警告地說,“快些離去。”

“你們呢?”就算是三歲小兒也該知道,一旦走了水,除非燒個精光否則絕不可能停歇。

“這麽大的火,你們不走嗎?”周仁想不通為什麽會有人明知這點還要往火海裏去。

“快走。”穆離鴉語氣並不強硬,可周仁就是聽懂了,這事沒得商量。

“我們自有安排。”

“可是……”周仁不死心,勸說的話剛開了個頭就對上薛止的眼睛。

從昨夜起這黑衣劍客給他的感覺就分外森冷不可靠近,現在……就像是修羅厲鬼一般,他打了個寒噤,別開目光。

“只是這麽點妖火還奈何不了我與阿止。你要是真為我們著想就別在這礙事。”

周仁見無法說服他們二人,撩起衣袍,跪在地上,“二位大恩大德,我周仁一生難忘。”他端端正正地磕了三個響頭,“他日再見定銜環結草,永生不忘。”說完頭也不回地跑了。

見最後一個礙事的也走了,穆離鴉收起笑容,“在西南方。”

先前在迷局中穆離鴉就不止一次聽見那清脆如擊玉的聲響,因此牢牢記住了方位。

薛止半點都不懷疑他說的東西有假,“是什麽?”

“我不知道。”他呼出口氣,“但我一定能認出來。”

他的確不知道他們要找的東西是什麽,只知道它一定在這周家宗祠內。不過經過昨夜加先前那些事,知曉此處被設下了引氣聚陰局,許多東西順帶豁然開朗起來:他從小就接觸神鬼之事,即使沒有專門修習過風水堪輿之道,也該知道越是龐大的陣法細微之處就越是要求嚴苛。每個陣法都要有陣眼作為催動,這周氏宗祠占地遼闊,為了支撐這覆雜的陣法,陣眼不是任何東西都能充當的。

他有九成九的把握,他們要找的東西就是這陣眼。

沒有周仁這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書生拖累,他們的動作都要快上不少。

就在此刻,忽地起了一陣狂風,挾著一人多高的火焰呼啦啦地往別處卷。

火勢蔓延得比他們的腳程還要快,到處都是濃煙,穆離鴉順手撕下一塊袖子,在經過水井時打了桶水將其浸濕掩與口鼻之上,薛止亦然。

他們朝著西南方的後院跑去,越跑越覺得不對勁,直到某一刻才反應過來究竟是何處不對。

“太冷了。”薛止皺眉,試探性地把手伸向正在熊熊燃燒的火中又即刻收回。

穆離鴉瞪著他毫發無損的手背,神情陰晴不定,“是陰氣,比別的地方都要濃重的陰氣。”

照常理來說,火燒得這般旺,活人行走在其中就算不被灼傷,也該被烤得難受不已,可越靠近那間屋子,穿堂的風就越是陰冷,就差要結起一層寒霜了。

他們穿過最後一扇門,進到祠堂的後院裏。托封火墻的福,隨風蔓延的火勢總算有了片刻停歇。

“走水了,走水了!走水了,快來人啊!”

隔著薄薄的院墻,穆離鴉能聽到外頭紛亂的腳步聲,男的女的吵吵嚷嚷,怎一個亂字了得。

這周村其他人一覺起來見到自家宗祠起火了,第一反應便是組織人前來滅火。只是這數不清邪影的怨恨又哪是尋常的河水能夠澆滅的?

穆離鴉沒有再管他們,沈下心用心目來看這間落了鎖的屋子。如果說在其他地方見到的陰氣只是濃厚的灰霧,那這裏就是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了。

兩扇屋門中間掛著沈甸甸的銅鎖,上頭貼著張朱砂都褪了色的符紙,看樣子好多年都無人前來造訪過了。他嗤笑一聲,兩根手指揭開符紙,符紙離了門鎖瞬間自燃成灰。

之後薛止拉開他,跟昨夜一模一樣,劍鋒一閃,銅鎖就被一分為二,落在地上連點灰都掀不起來。

薛止用力推開門,他跟在後面,撲面而來的是一股難以言說的潮濕黴味,像是死人墳墓裏的味道,冷到了骨子裏,也陰森得可怕,大概黃泉也不過如此。

他們走進去,屋門自動合上,也將那彤彤火光徹底隔絕在了外頭。

察覺到正對的那堵墻上有東西,但因為實在太暗看不清,穆離鴉手中再度燃起青綠色的一小簇火光,借著火光,他和薛止停下腳步。

嵌到墻裏的巨大神龕中擺著層層疊疊數不清的牌位,頂層只有寥寥兩三個,越到下頭越多,兩側的長明燈早就熄了,牌位上的金字也被濃烈的陰氣侵蝕,變得黯淡模糊,完全無法分辨上頭曾經刻了什麽。不用仔細辨認穆離鴉都能猜到這裏原本供奉著的是周氏列祖列宗。

說原本是因為此處已被另一樣東西鳩占鵲巢,那東西應當就是這滿屋子陰氣的源頭了。

“不肖子孫。”

對這周家人他實在說不出半點好話,不光壞事做盡,還這麽簡單就被狐貍老道哄騙,任憑祖宗牌位安置在這麽個地方,變成了那險惡陣法至關重要的一環。

“火要燒到這裏了。”見他半晌未動,薛止出聲提醒,提醒他須得及時找到那東西。

看夠了也該做正事了,他朝薛止伸手,“阿止,劍借我一用。”對於那東西的所在之處,他已有了個大致。

薛止沒有當即將佩劍遞給他,“我可以……”他想說自己可以代勞,還未說完嘴唇就被什麽東西按住。

是穆離鴉的手指。他的手不像那些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少爺,上頭有一層粗糙的繭,薛止喉頭聳動了一下,挪開視線刻意不去看。

“我來。”穆離鴉縮回手,不容辯駁地說,“破陣不是小事,輕則失魂總則喪命,我與這陣法背後之人算是同源,反噬起來不至於太兇險。”

但你就不一樣了。領悟到他未出口的那層意思,缺了一魂一魄的薛止不再堅持,將自己佩劍交給了他,退到一旁。

見他將自己說的話聽了進去,穆離鴉微微笑起來,“如果有哪裏不對就立刻離開屋子。”

無論如何他都不願再次看到薛止倒在自己面前不省人事。

薛止沒有再勉強,“我有分寸。”

他解開昨夜薛止為他仔細纏在手腕上包紮的布條,露出那勉強結了層薄痂的傷口,然後毫不留情地撕開,將滲出的血細細地塗抹在劍刃上。

“你不一定非要這樣做,應該還有別的法子。”

薛止最看不得他那傷痕累累的手腕,害怕他的手遲早有一天廢掉。

“但是這把劍對你來說非比尋常。”他手上動作無比認真,血落在劍上竟然沒有立刻滑落,“這樣是最穩妥的。”

薛止少的一魂一魄是由別的東西暫時填補,至於那東西究竟是什麽……

待到劍上染滿他的血,他提起劍,直向那座比他人還要高大的神龕劈去。

他擅長鑄劍卻並不擅長使劍,可這幾年裏需要他親自使劍的事情越來越多,不得已向薛止學了兩招。好在這把劍是他父親一生中最巔峰的傑作,也是穆家傳承這麽多年裏排得上號的神兵利器,哪怕在他這種人手中都不減半分神威。

劍本身並未親自接觸到神龕,光是淩厲的劍氣就足以將神龕從正中央劈開。

失去依靠的牌位嘩啦啦地跌落到地上,穆離鴉正要收劍,忽然就聽到了無比清脆的一聲響,是他在那陣局中聽見的那東西。

“找到了。”他低語道,湊上前去查看。

就算靠封火墻隔了一隔,那飽含怨毒的火焰還是卷到了這處,不燃燒殆盡決不罷休。

火光隔著暗沈沈的窗戶照進來,張牙舞爪地,就像是什麽猙獰可怖的妖物。

躺在那堆積灰牌位上頭的是塊方方正正、不過手掌大小的玉牌,即使是在黯淡的火光下也能看出這玉的成色極好,裏邊像是有一汪寒潭流動似的。

穆離鴉謹慎地沒有用手去碰,玉牌上頭雕著只頭上無角的長蟲,蜷曲著身子,像龍但絕對不是龍。興許吸納了太多陰氣和汙穢的緣故,這長蟲竟然像是活過來一般,緩慢地甩了甩尾巴。

這就是周家宗祠聚陰大陣的陣眼,也是他要找的那東西了。

“阿止,往邊上靠一點,不要被波及到了。”他站起身,用劍尖對準了這塊被用作陣眼的玉牌。

陰氣從這玉牌處起,繞祠堂一周,又最終匯聚了這個地方,滋養著上頭這條似龍非龍的妖物。

劍尖觸碰到玉牌的一剎那,女人尖銳的叫喊使得他險些握不住劍,他穩定心神,手中加重了力道,玉牌中沁出淡紅色汁水,就像是什麽活物被紮傷了正在流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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